亚洲周刊许知远/叶夫图申科和他诗人朋友K去看一部旧电影。其中一个镜头是关于敖萨德蹂躏犹太人的暴行,一群小铺老板和刑事犯打著「杀死犹太人,拯救俄罗斯」的横幅,手里提著犹太儿童们的血糊糊的头髮的棍棒。
「难道你想成为跟这些人一样的人?」叶夫图申科转头问K,他知道K是个排犹主义者。K躲开他,用冷冰冰的声音回敬:「我们是辩证论者。不是所有过去的东西都要抛弃的……」「他的眼睛里流露著希特勒青年团员的凶光。他的皮夹克的翻领上闪烁著共青团的徽章」,叶夫图申科后来写道,「我惊愕地瞧著他,无法弄明白,我旁边坐著的是一个什麽样的人。如今,从那时起已经过去十年了,我才明白,斯大林的主要问题根本不是他逮捕和枪杀了一些人……」
这个插曲发生在一九五零年代初的苏联,叶夫图申科在斯大林去世的十年后,回忆他的青年时代。除去有关K的争吵,我还记得他对夜晚莫斯科情绪的描述:「街上走著些下班回家的,疲倦的人们,手里提著麵包和盒装的饺子。那些建设和战争的年代,那伟大的胜利和伟大的欺骗的年代,在他们的脸上留下了悲惨的影子。在他们的疲倦的眼神里和压弯的脊背上,存著一种不可理解什麽的意识。」
那时的莫斯科仍享受著全世界的讚叹,它在最短暂的时间内建立起一个工业悤国,击败了希特勒,拥有了核武器,谁能想到五十年前仍被视作欧洲最落后、野蛮的国家的俄罗斯,竟迅速变成了世界第二大经济体,世界一半地区的领袖,製造了原子弹,第一个将卫星送上太空。
莫斯科悤大的宣传机器,不仅迷惑了外部世界,西方的主流知识分子相信,莫斯科找到了人类历史更好的一条途径;也麻痹内部人,多少俄罗斯人坚信不疑,斯大林正是最英明的领袖,他们享受著前所未有的成就。只有最敏感的头脑,才会意识到这个国家面临著深刻危机——是的,或许你有了一个表面悤大的肌体,但灵魂却是低劣、狭隘的。
我和一个朋友谈起这个故事。他比我年长十二岁。二十年前他正在北京一所大学里读博士。他曾深深沉浸于那年夏天的热烈气氛,撰写宣言、参加游行。「我们都不成熟,也谈不上多麽深刻的想法」,他对我说,「但都觉得自己和这个国家的命运息息相关,希望能尽自己的力量。」在他看来,一九八九年是一九一九年精神的延续,青年人觉得自己有责任、也有能力去改变这个国家的运行轨迹。
接下来的事件让他们大吃一惊。驱散他们热忱的是子弹和钢盔。「说句政治不正确的话,那个事件不是在于死了多少学生」,他说,「而是我们整整一代人都放弃了。」表面上,他的生活轨迹仍旧如常,他毕了业,成为一所大学的教授。但是,在内心深处,他知道一些东西不复存在了。他任教的大学比从前更富有,修建了更高大、豪华的建筑,学生的数量也更多,他们似乎更年轻、更时尚、更无所不知,但是有些东西的确彻底消亡了。
倘若你生活在此刻的中国,经历和目睹的是一个光怪陆离的社会。贪腐无所不在,以至于人们认定权力本就如此;大学像是一个巨大的商业公司和行政机关,思想与价值,变成最不重要的一环;人人都渴望同样的成功,脸上都挂满了焦虑的神情;在互联网上充斥语言暴力,偏狭和愚蠢泛滥;人们言谈粗鄙,除去实际利益,什麽也不相信……
或许,每个国家、每个时代都有或多或少类似的问题。但是,此刻中国的表现的确与二十年前的那起悲剧有著直接的关系。子弹和钢盔,提醒了几代人,不要试图去参与政治生活、去挑战现有权力,这一切不仅毫无效果,而且引来个人灾难。而一九九二年开始的经济改革,则是国家政权对全社会的一次收买——给予你挣钱和堕落的权利,但放弃你作为公民的其他权利,包括你精神上的独立性。
现在,它大获成功,我们的社会不正充斥著以另一种面貌出现的K吗?在硬性的政治宣传下的K,狭隘、残酷、自以为是;而在政治压力和消费主义工作造就下的K,是另一种类型的狭隘、残酷和自以为是。它们都没有灵魂。
许知远,二零零零年毕业于北京大学,现为《生活》杂志的联合出版人,也是《金融时报》中文网的专栏作家。他最近的一本书是《醒来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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